【孟孙】北河

@抗战争锋

没有史实,tan90。当架空吧。

主孟孙(不明显),韩萧

三面间谍秦墨白,教书育人孟至德,洋场阔少孙至言。


北河

孙至言走进咖啡厅时,手边挽了个高他半个头的女孩儿。孟至德不必抬头便知道他来了,脚步轻快,带进一阵温香活跃的空气。他侧过头轻声说了个什么笑话,姑娘咯咯轻笑起来,掩住丹朱色的嘴唇。

服务生认得孙至言,忙上前招呼,引他往角落窗边的雅座去了。孟至德啜了口咖啡,抖开面前一份报纸,慢条斯理开始看。

孙至言那边离他不远,孟至德能听见姑娘问:“……那后来怎么样了嘛?”孙至言轻轻笑起来,他有一把润玉似的好听嗓音,笑的时候尾音上扬,又轻巧收住:“别想这些啦——我对你总是不一样的……”这些个甜腻腻的话。

他单手托腮,眼里柔情蜜意,凡是吃这一套的,哪有人招架得住。这样说着,他还抽空往孟至德这边打量一番。

孟至德长袍灰衫,架着副黑框眼镜看报纸,眉头微皱,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桌沿,俨然一副正经文化人派头,对调情打骂的戏码视而不见。孙至言看了几眼,显然无趣,收回注意力专心同姑娘调笑。

 

一杯咖啡的工夫,孟至德把前三版浏览完,折起报纸放回桌上,起身慢悠悠离开。

这是周末的午后,天色灰蒙蒙,电车叮叮开过。孟至德上了一辆,坐过小半个城区,走了一段,上小楼掏钥匙开门,然后坐在桌前等待。约莫默背几遍文章的时间,敲门声短促响起。

孙至言一进门,就将外套一脱,伸手松去两个领扣,边走到桌前边说:“师哥,你再不发消息来,我也要想法子去见你了。弄死那一个周两个周的,也未必是多大事,怎的此次风头这样久?”

孟至德让他坐下先喝杯水。孙至言这样急躁的言行,放在以往他是要出言责备的,只是现在忧心另一桩事,顾不上细枝末节。

他倒是心中有数,孙至言未必沉稳不足,偶尔在他面前放空约束,是种变相的亲近。

孙至言就着他的瓷杯喝了些,孟至德便趁此机会好好看了看他。上次见他还是年前,为着自己的身份隐蔽,他不轻易出面,调度指令,也是经由密电。

这些年孙至言样貌变化不多,还是那副少年模样,总是叫人误会他年龄。孟至德看他打理得漂漂亮亮的头发垂下一绺,顺手替他拨去一边。

“前次行动,最后执行的是你那个徒弟?”

孙至言放下杯子笑说:“是呀,怎样?我带出来的,枪法不错吧。”

报告和照片孟至德看过,一枪毙命,快而准,没有分毫犹豫。

“师哥,冲玄现在也可独当一面,再等段时间,代我的位置也没问题的。”

 

孟至德在教会学校教书,已经过了第五个年头。校长是个红毛碧眼的天主教徒,说一口带口音的中文,会点日本话。校长派人来找他时,孟至德正伏在桌前写教案。等他从校长室回来,手提箱里揣了封邀请函,还有若干证明文件。有位留洋多年的国文先生前来客座授学,让孟老师去火车站迎接。

孟至德回家简单收拾了下,将家中角落检查一遍,换了件灰色长衫出门。离约定时间还有一时半刻,他坐在车站长椅上闭目养神等着。到了时刻,却说那班车延误了,还要继续等待。

孟至德看了眼手表,过了一时三刻。

火车站人不多,稀稀落落几个,有车正在进站。与他一同等着的还有几位,一个提着皮箱的中年人,一个浓妆敷面的旗袍女郎同男伴说话,两个长衫客买了一份晚报。孟至德皱眉,再次低头看表,然后起身,摇着头仿佛很无奈似的,向站外走。

一只手搭上他肩膀,长衫客说:“尚济学校的孟老师?”

孟至德很平静:“我是。怎么?”

长衫客不带感情地笑笑:“那要问您自己了。”

 

次日傍晚,孙至言照例叫小包车拉着去听歌看舞,途径街角书店时,看见窗边挂了块明治词典售罄的牌子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夜场献歌的女郎是个新人,据说颇有当红名伶七八分的味道。孙至言在包间心不在焉看着,女伴半娇半嗔问他是否心情不好。孙至言手心里凉飕飕全是汗,半醉似的说道:“醒时愁未觉。你们呀,不懂才好。”

宁冲玄穿着严严实实三件套,在“利生”给散客桌发牌。一局刚结束,巡场过来喊他:“找个人替你。你们家阔少寻你去作陪呢。”他沉默点点头,收拾桌面。

孙至言早先带他抛头露面,说的是私人保镖,很是炫耀了一番。后来凭借关系给他寻了个荷官的美差,只是每周三四天外要随叫随到。

因着孙至言风流美貌又男女不忌的名声,兼之宁冲玄年轻英俊,便有了些桃色传言。这种事在这欢乐场所原也不少见,宁冲玄开始还为此窘困过,孙至言笑他:“看不出冲玄面皮还挺薄。你可记住,有时候让人轻视,未必是坏事。”

宁冲玄走进包间,就见孙至言一个人睡倒在皮沙发上,女伴已经不知去向。他皱眉上前,脱下外套,半抱着把人扶起,闻见浓重的酒气。

一到了外头,孙至言便清醒了,半挂在宁冲玄身上,贴着他耳边说:“‘北河’出事了。”

 

孟至德被押到南楼,原本是市府在郊区的行宫,几年前重新翻修一遍,院子内一株灌木也没有,视野开阔,便于瞄准。

来交接的人他认得,姓吴,在周阳廷手下忠心耿耿多年。比他先到的人当中,有两个还很年轻,面色苍白。他认出其中还有周家的小公子,微觉讶异。

吴汝扬态度很客气,让他们在大厅挨个坐下,听他讲话。他鬓发早就白了一片,脸上沟壑纵深,两只深黑的眼睛陷在眼窝里。吴汝扬拿拐棍点了点地板,笑面把皱纹都推开:“各位也是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士。今天请大家来,只是因为乱党滋事,有件事要请各位配合协助。只要尘埃落定,吴某必定恭送各位回府,不会耽搁一刻。”

角落里一个中年人出声道:“敢问一句,究竟因为何事抓我们来此?”孟至德看过去,认出他是新报一名编辑。

吴汝扬一敲杖尖:“不妨告知各位,几天前我们得到消息,今日有人携重要情报到来”他环视一圈,嘴角勾起,“同他接头之人,也是乱党在这里蛰伏的高层人物。”

“诸位巧或不巧,同此人略有交集,是以水落石出之前,就要委屈各位几日了。”

孟至德只觉得一丝寒意攀上后颈。乘下午那班火车来的国文老师,孟至德看过聘书,姓容,他并不认得。

 

吴汝扬跟部下交待几句,转身慢悠悠出了南楼,上车回半个街区以外总部。

他心情好得紧,北洋医院里那人还剩一口气,身上没搜出密码本,不过这没关系,与他到来有过接触,或是可能有接触的人,都在掌心当中。再放出风去,说这人被扣押在南楼,便是腥气四溢一个好饵。

他拄着拐杖往顶层走了一遭,甚至试听了几台设备,才满意点头,交待了恭敬立在一边的监听员几句。吴汝扬想起早上被截获的那封密电,来自新近破解的频率,指向的却是一个他并不陌生的名字。

破译的电文很简短:北河小组,协助友军取回密册。

吴汝扬咂摸这短短一句话,当中意味叫他涌起隐隐的兴奋和期待,好比布下陷阱的猎手看着暗处的圈套。到了晚上,破译组送来第二封电文,同个频段,同样的内容。吴汝扬简直要为自己的运气叫一声好。

他稍一揣摩,就推出当中关窍。“北河”必定没有回答,也没有发出表示确认指令的讯号。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,这名同他们周旋已久的高级特工其实是个草包,又或者,他身陷重围,自身难保,根本没能收到。

这群人当中,有大鱼。

吴主任一个电话下去,南楼的守备增加了数倍,监视人员得到命令,没有吴、周二人允许,任何人不得踏出半步。

 

巷子深处一栋民居顶层,孙至言一言不发将手枪拆开,上油,再组装。宁冲玄倚在窗口看了看楼下,巷口进出行人不多,对街的矮楼顶上,停了几只鸽子。

孙至言擦好了枪,平平摆在桌上盯着看了一会儿,招手让宁冲玄过来:“冲玄,拿着这个。”把封上的信封递到他手里,“你去城西走走,找间僻静视野好的房子租半个月。就用宁和光这个身份。”他见宁冲玄目光在桌上停留片刻,笑说:“想什么呢,不是给你的。”说着把枪收了。

宁冲玄接过信封揣好,认真地说:“老师,别做太冒险的事。”

孙至言掏出怀表看了一眼:“你老师我还晓得轻重。赶紧去,办妥以后,傍晚之前在‘利生’等我。”

等宁冲玄走后,孙至言拉上窗帘,从床下暗格搬出一部电台。

按照规定,北河失联后,这条线与上峰专用的频段由他接手。孙至言熟练操作着,一边在心里思索应该如何报讯。

前天下午,几辆特殊牌照车在城区兜了几圈后,前后往市郊去了。而孟老师前往车站接人,一去不返。

他不能贸然行动。

孙至言斟酌词句,正要发报,耳机里忽然传来滋滋的电流杂音,而后长短清晰的滴滴声从静寂中传来。他只愣了一秒,立刻聚精会神,提笔记录。

五分钟后,孙至言瞪着译成明文的短讯,像要把纸烧出一个洞来。友军的密码本失陷?这是师哥失联的原因么?

北河的身份是高度机密,连冲玄都还未有权限接触。那是误伤,还是巧合?又或者执行任务中身份暴露?

孙至言心乱如麻,将纸条烧了,盯着蜷曲的火光出神。

滴滴声再次响起,最后一段与上次不同。孙至言笔未至心先转,这一串组合严厉、短促、熟悉——一个意味含糊的问句:其价几何?若是重要讯息,接收方久久没有回应,便会有此一问。一句最后的确认,等着冰冷的判决。

孙至言出了一身冷汗,忽然有了一个不安的猜测。他坐直身体,模仿孟至德的发报习惯,迅速回了一封密文短讯:故障已排除,收到。

打完以后,他起身收拾好电台,烧尽有字迹的纸张,抹去整个房间住过人的痕迹,然后扣上帽子低头下楼,一出小巷,就加快步子往喧闹地方走。直到确认无人跟踪,才绕道处理了帽子外套。

 

宁冲玄在角落的牌桌上等来神色恹恹的孙少,像是刚洗过澡,头发还带着水汽,扣子开了几颗,丢筹码的动作都是懒洋洋的。他不动声色,板着张扑克俊脸,将一张红艾斯压在暗牌发给孙至言。

散场后,宁冲玄陪着老师沿江边小路往回走,黄昏把半面江水染红。孙至言像挽情人似的挽着他胳膊,沉重的沉默一路压在两人肩上。

“二十二号路的据点,现在起不要再去了。房契上的身份,也马上弃用。”走过半途,孙至言低声交待,“这条线被监控了。”

宁冲玄一僵,低低嗯了声。孙至言没有解释太多。他当时离开后,游荡许久,折返经过附近。那栋楼下多了几个生面孔,监视位置选得很好。显而易见,本应绝对安全的频段已经暴露。

电文的内容在孙至言脑中不断回放,最后一弧落日也隐去了,江风吹得他打了个哆嗦。

 

清晨的药铺门口,稀稀落落没几个路人,宁冲玄像杆标枪似的立在门前。周崇举在屋内看见,皱起眉头。这个年轻人他认得,对身份也有些猜测,甚至于拐弯抹角问过那位先生。他有些拿不准他这时到来的用意。

思来想去,到底还是不能避而不见,便走出去挂牌开业。宁冲玄朝他点点头:“周大夫早,我来抓点养生的药。”周崇举心下腹诽:养生的药需要一大清早来抓?面上和气道:“先进来坐会儿吧,我这还没开张呢。”

宁冲玄从善如流,规规矩矩坐在一边的竹椅上。周崇举想起几小时前还在这把椅子上给伤患做手术,太阳穴有些疼。

等他摆开门面接待这位来客,宁冲玄十分开门见山,从怀中取出折叠得整齐平整的药方递过,嘴里说:“有劳大夫。”周崇举一看,这哪里是养生的药方,分明是养胎。

宁冲玄脸上没什么表情,耳尖微微发红,说:“家中有人……身体不适,其实想请周大夫上门出诊,亲自给看看,不知周大夫今日可有预约?”

周崇举跟着他上了阁楼,掀开门帘走进来一人,唇红齿白,看去年轻得过头,开口对他说:“周大夫。”周崇举原地愣了片刻才说:“没想到,他是你的人。”

 

周崇举自家药铺开了好几年,平时也就看个头疼脑热,跌打损伤。如今这世道,哪还有什么悬壶济世的说头,不过是混口饭吃。私下里,他却会接诊些不能见光的伤客。宁冲玄一年前吃过冷枪,就是寻他处理的伤口。

孙至言笑起来:“十里洋场上谁不知道他是我的人,之前的事,承蒙周大夫照顾了。”周崇举摇摇头:“那些个事,我不了解。”

他知道孙至言寻他来,不会无缘无故,果然孙至言转头对宁冲玄说:“周大夫前来是客,你去倒杯茶来。”待宁冲玄离开合上门,孙至言身子前倾,神色间掩不住焦虑。

“你能联系到他么?老师他……我有话要带给他。”

“这……”周崇举没料到他如此开门见山,毕竟有秦玉这层亲眷关系,他要见人也并不难,便说,“应当可以。”

孙至言松了口气,向后靠回座上:“只有一句——‘家中变故,似有危急。尽力为之,且勿挂心’。”

老师应当已经推测出,“北河”这条线出了意外。他需将情况上报知晓,也好让老师得以作出对策。然而何去何从,一时间还无头绪。

周崇举问他:“就这些?”孙至言看着交叉的指尖出神了半晌,而后说:“周大夫,我知道你有门路,能不能帮我查一查,最近两天是否有人接诊过受伤可疑的人物?”

 

自从那晚枪响之后,姓吴的便在南楼常驻,挨个把人请去谈话。名为谈话,实是审讯。孟至德走进相谈室,长桌尽头留了张椅子给他,对面坐一黄色军服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,两侧各一记事员,开着咔哒咔哒的录音设备,开始盘问。

周:姓名?

孟:孟至德。

周:年龄?

孟:……四十五。

周:职业?

孟:在尚济学校任教,教国文和历史。

周:认识容晓于这人吗?

孟:之前不认识,只见过名字。

周:那你怎么去车站见他呢,嗯?

孟:因为学校聘请他来讲课,我负责去接人。

周:为什么是你去,不是别人?

孟:……我不知道,可能是因为刚好有空?

周:见到人没有。

孟:没有。

这样的盘问一天要进行数次,每次都是从头来过,追问相似的问题。盘问的核心指向他手中那封聘书上的名字。这是谁?孟至德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。

他冷静小心回答着,一边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不安和不耐。到了次日晚上,一辆车开进大院,接走了周家的小公子周雍。另一辆车抬走一个人,昏迷不醒,远远只能看到抬进车里那人血肉模糊。

孟至德在窗口看着,心慢慢浸到冷水中去。

 

在周崇举引见和担保下,孙至言见到了那晚开枪之人,准确说来,是中枪。他比孙至言想象的要更年轻些,出众的是他的相貌,一双眼亮似朗星。孙至言慎重又好奇地打量他时,他也带着几分倨傲审视回来。

结果倒是这人先开口:“这位兄台,你是什么人?”孙至言没来由一阵火气:和他合作?他强行压下,问道:“你的枪伤是怎么受的?”

这人责备地看了周崇举一眼,周大夫摇头示意与自己无关,掉头出去了,他便啧了一声:“先自报家门,有话再谈。”孙至言站起来绕着他走了一圈,看出他右肩受了伤,衣服下面缠了绷带。

“我是什么人不重要,重要的是,你们是不是在追一本密码册?”

对方皱起眉,表情绷紧了。孙至言又说:“我对你们没什么好感,但也没有恶意。毕竟现在合作,都为了同一个目标。我要救我的……上级,你也要完成你的任务,我们可以谈一谈。”

过了几秒,那人慢慢说:“我能告诉你的就是,我们的联络途径暴露,敌方就此布下了圈套。”

孙至言一凛,不由得咬紧了牙关。报废的据点,孟至德下落不明,电流杂音里急促的滴声,他深呼吸使自己冷静下来:“接着说。”

 

韩载阳只觉得肩膀刺痛,麻药药效过了,每动一下都像在撕扯伤口。

那时候,他们接到命令,更换全套密码册,而他打小相识的搭档以掩护身份护送前来。现下思考,恐怕整个行动早已暴露,对他们的打击才如此准确迅速,萧容鱼几乎车一停就被押走。之后他所打探到的是,萧与所有可疑接头之人被关押在‘南楼’。

他熟知搭档习惯,或许对密码册所在有另一重保护,未必已然落入敌手,然而时间每过去一分,萧容鱼的性命就离悬崖更近一步。

直到在南楼面对早有准备的重重守卫,他才知自己入套。两人性命,换得他拼着受伤全身而退,而他没有余裕愧疚。

最坏的情况,是密码册已经暴露,那时候他们除非全线静默,否则将彻底暴露在敌方眼目之下,即使那时有幸逃出生天,又有何意义?消息的起点和终点,都在他身死未卜的搭档身上。他只知于公于私,都必须再见萧容鱼一面。

 

“你要去救你的搭档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他在哪里,‘南楼’么?”

“‘南楼’是一个饵,关了些人,但他不在当中。我知道前几日有个被严加看守的病号转入北洋医院。应该是他。”

“……就这些?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在赌。”

“……是的。”

孙至言瞪着他。

“好吧,筹码再算我一个。”

韩载阳说:“你……”他其实并不很信任孙至言,但他们的处境还能更糟么?

 

医院顶层病房内,韩载阳蹲下身,极小心地拍了拍床上那人面颊。尽管他已经足够轻柔,还是不免触碰到那人脸上伤口。

孙至言背向他们警戒着门外,压低声音问道:“怎样了?”他用眼角余光瞥着窗口,以防事态生变。值岗的守卫换班间隔很短,他们没有再多时间了。

萧容鱼在麻木的疼痛中醒来,窗口透进的路灯很暗,他的视力严重下降,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,但他知道来人是韩载阳,他裹着绷带的左手正握在他手里。他试着动了动喉咙,没能发出声音。

韩载阳的手有些颤抖,凑到他耳边说:“……东西,还在么?”他有很多话想问、想说,但是最终问出的只有这一句,这使得他生出一股无力感。手中一紧,是萧容鱼轻轻捏了捏他的手,他们两人当中,萧容鱼总是扮演着安抚的角色,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候。

街上车行的灯光将窗影从这头拉拽到那头,远处猝然几声鸣笛,将几个人拉回现实。萧容鱼无法说话,缓缓眨了两下眼睛表示确认,然后挪动手指,在韩载阳手中划过。

韩载阳忽然觉得眼睛很疼,胸口被什么攥紧了。他们彼此很清楚,以萧容鱼现在的状况,不可能走出这个房间。而此时萧容鱼在给他留下最后一段讯息。那是四个数字,一串密码。萧容鱼握了握他的小指,一个微弱的笑浮现在嘴角。

夜深人静的病院里,几声枪响撕裂了宁静。而后是杂乱的脚步和零零散散的枪声。孙至言和韩载阳互相掩护着进了巷子,分道扬镳前,孙至言问他:“拿到了吗?”

韩载阳声音有些沙哑,只嗯了一声。

“那么,祝你好运吧。”

“谢谢。你也是。”

 

重犯病房遭到入侵,周如英暴怒,下令全城戒严,警报声响彻夜空。

小巷深处,孙至言扶着墙深深喘气,涔涔汗水沿着额角滑下。他左手紧紧按住腰侧,那里已经殷红一片。

他抬头望向天空,深沉的夜色向这个城市扑落下来,星子和灯火将所有人网在当中。在某个角落,有人正在死去。同一时刻,孟至德走到窗前,向外眺望。警报点亮了整栋南楼,城市陷入骚动,他深陷其中。

孙至言深吸一口气向前走,血混着脚印留下一路痕迹。他眼前有些昏黑,大脑却无比清醒,指引着他的脚步来到熟悉的楼下,这里有他需要的东西。

他的钥匙不知道落在何处,就从鞋中抽出根铁丝,撬开了门锁。不过几天,屋内就落了灰尘。他在床底摸索一会,找到那间暗格,将发报机一点点慢慢拖出来。

出于疼痛,他按动的速度往常慢了许多,花了三倍的时间才传出一份讯息,然而这就够了。孙至言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手,当年师兄教他发报,他偏要手把手地学,微妙的颤动和习惯,都记得清楚。传出最后这份消息时。就像师兄握着他的手,在机器上按动。

他没有等太久,门便被撞开了,周如英亲自带着一队人涌进门将他围住。孙至言对着一排漆黑的枪口,在心底轻蔑地笑了笑。

你们找的大鱼,自己咬钩了。

 

深夜过半,一辆轿车从黑重的夜色中滑出,拐进巷子尽头森立的几座洋楼脚下。院中死寂无声,铁门闭上的重响便尤其刺耳。

秦先生下车后,两名宪兵一前一后引着他,穿进当中一座楼内。几间窗亮着灯火。到了楼上,周如英亲自来接。她把短发用发蜡抹了,宛然一个男装丽人,对两个宪兵说:“你们先下去吧,秦先生是客人,不可怠慢。”

秦先生好脾气一笑:“周委员抬举了。”他被一个电话连夜请来,也看不出分毫不耐,周如英却不敢太过造次,边在前侧领路边说:“秦先生应该猜到,今天请你来的用意吧?”

秦先生颔首:“洗耳恭听。”周如英顿了顿,才继续说:“那您应该注意到,今晚全城戒严。我们从下午忙到现在,总算有了收获。”

她说话间一直观察姓秦的面上神情,只见秦先生微露讶意,而后赞赏地说:“贵部工作能力与效率,确然了不得。”

两人在一扇门前停下,周如英握住把手,轻轻一旋,便将门打开。一间审讯室出现在眼前,房间中央铁椅上拷着一人,头颅低垂,看不出生气。

秦先生注意到,审讯室隔着一面玻璃,这实际上一间监听房。他早年留学时候,听闻过西方国家有这样一种便于监控审讯过程的设计,没想这里已经学来了这些洋手段。他的目光扫过角落中沾着暗色的刑具,倒还是那几样,朴实直接,粗暴有效。

椅子上那人一动不动,血赤糊拉的衬衫破了几处,看不出原本颜色。秦先生觉得他已经没在呼吸,像是死了。

周如英说:“秦先生认得这人吗?”

秦先生走近几步观察,监听员和周如英的目光叮在他身上。他认得吗?椅子上的人动了动,其实只是手指反射性抽搐了一下。秦先生看着他的手,想起这双手第一次握枪的颤动。

“看不清楚,你们下手太重了——能不能让他抬头?”

 

周如英做了个手势,便有人抓住短发让那人后仰,冷水迎面泼在脸上。囚犯还未醒,面上的血水被冲散一些,露出颇年轻的娃娃脸。

“啊……”秦先生说,所有若思看了一眼周如英,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,“原来是这样,我明白了。”

周如英像闻见腥气,立刻说:“是吗?明白什么了?”

秦先生叹口气:“你们本可以直接问我,何必转弯抹角呢。”

“那我就问了。”周如英眯起眼说道:“这一位,和您是什么关系?”

秦先生听罢笑了:“是什么关系呢?”没等周如英开口,又接着说,“没想到早年一段错事,至今仍挥之不去,看来有些教训是吃不够的。”

“这么说,他确实是您的‘养子’?”

秦先生意味深长看了看她:“算是吧。我还以为他已经赌得输光,或者醉死在哪里了。现下看来,说不准还是死了的好。”

他这番话寒意毕露,像是温和俊雅的外壳上现出一条裂缝。周如英想起来家里长辈那些个错综复杂的韵事,倒是生出几分带着好笑的同情,态度立刻软化:“我们查了他近年行踪,和您没有任何联系,您不必担心牵连太多。”

这边说话时候,囚室里的人打了个激灵,睁开双眼。他眨了眨眼睛挤掉血水,黑白分明的瞳仁渐渐对焦,与囚室这端的人对上目光。先是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,一丝冷笑缓缓爬上他僵硬的面容,而后他向一边啐了一口。

秦先生目不转睛看着,淡淡说:“周委员是个明理人。只是想来,秦某也有些许责任。不如让我将功折罪可好?”

周如英惊讶道:“哦?秦先生打算怎样?”

“冒昧问一句,贵部审讯有结果了么?”

周如英一愣,接着反应过来:“告知您也无妨。此人身涉一桩大案,若是投诚交待,我可承诺为秦先生报一大功。”

 

秦先生推门入内,录音带咔咔旋转起来。监听员的笔尖悬在纸上。

秦:一别好多年了,至言,没想到还能再见面。

孙:(挣动镣铐声)

秦:先别激动。我希望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,看看自己,看看周围。你觉得到这一步,顽抗还有意义么?

孙:比你的命要有意义得多。

秦:(叹气,踱步)

秦:到底我对你有所亏欠。只要你点头,还能给我机会好好补偿一番。又何必一条道走到黑。

孙:(异常冷静)谁黑?谁白?好好做你的经济专员,享你的荣华富贵去吧。

秦:你还是对我有误解。

孙:(冷笑)

秦:(走近站在孙面前)其实很容易,你只要告诉我是谁指使你,给你下命令。(弯腰低声)我有办法保你一条命。

孙:(用头撞秦,秦后退。怔了几秒,大笑)

孙:滚吧!当心我变成厉鬼去找你。

(文字记录结束;记录员:XXX;X年X月X日)

 

秦墨白在他面前停下,背对监听室。他低头看着昔日的学生,孙至言和他对视,那目光在说:老师,没事的,我准备好了。秦墨白垂下眼,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眼中一瞬的痛苦之色。

红色是血,黑色是铁,扎进他的心脏慢慢凌迟。这样的感觉他经历了很多次,他以为自己会扛不过去,然而每一次他都好好承受住了。大概他流向心脏的血液已经冷了,所以可以平静吐出这些话语。孙至言流出的血已经干涸,他的眼睛还是鲜活的,看着他,用口型无声说:“不要告诉他。”

这样的场合下,也没有传递更多信息的可能。他摇了摇头,弯下腰去。

瞒不住的。

我知道。

还有呢。

孙至言眼睛亮晶晶的,像个天真少年。

再见了。

 

秦先生走出审讯室,擦着眼镜,白帕子上有一点污渍。周如英过意不去,要派人开车送他回家,他摆摆手说无事,天快亮了,我还有工作要做。

 

 

清晨时分,一缕阳光洒落在南楼院中,软禁在此的几人接到通知,他们被释放了。

吴汝扬没有露面,来传话的是个无名小卒,只说委屈各位这几日,现在嫌疑洗清,各位已经是自由身,都请回吧。只字不提被带走和失踪的几人。

孟至德先回学校报了平安,然后提着箱子回家,一种莫名的不安在他心头萦绕不去。家里佣人只有刘妈一个,得到通知说他要回来,便来家里打扫。孟至德回家时,刘妈正在做饭,他进到自己房间,关了门,坐在桌前思索。

立刻去联络组员太过危险,他了解那些手段,即使明面上洗脱嫌疑,暗地里恐怕也仍在被监视着。孟至德在心里估算自己与外界失去联系这几日,情报网络究竟遭受了多少损失。他下意识在桌上摸索自己惯用的水杯,没有摸着。

“刘妈——你见着我的瓷杯没?”

刘妈绞着手,很惭愧的样子:“哎呀,真的不好意思,昨天扫地时候给碰掉了……”

孟至德就觉得心头咯噔了一下,说不清什么感受。瓷杯是普普通通的搪瓷,只是用惯了,跟了他十几年。他很喜欢杯子柄的手感,包括一些磨损和掉漆,也都习惯了。孙至言笑他古板,想买个新的送他,也没要。后来孙至言来见他时常常就着他的杯子喝水。

这些细节,今天记得格外清楚,孟至德忽然很想见一见他的师弟,看他说笑打趣,睁大眼睛专注地看着自己,就会得到某种慰藉。

可是现在他的杯子打碎了,那孙师弟要说买一个新的,也就由着他吧?

 

孟至德跟以往一样去上课,有人喊他,孟老师,有你的信。他接过来,上面写的是至德吾儿亲启。电台静默的时候,就用家书传递要紧的消息。他没有立刻打开,等回到自己靠墙的座位上,才将叠的整整齐齐一方信纸拿出来。

信是明文写的,对应的暗码他熟稔于心,看信的过程中,就一点点翻译出来。内容很简短,确认他的平安,以及,考察‘云霄’,是否能担任副手的位置。

信的最后告诉他,‘北河’被捕后,即将秘密处决,这个代号从此废弃,让他等候解除静默的讯息。

那天中午是个阴天,微微下起小雨。孟至德沿着江边,从学校往家走去。冰凉的雨丝针尖一样落在他头脸上,打在镜片上,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。

他慢慢地走着,撑着伞的行人从他身边越过,他恍惚觉得耳畔听到一声枪响,震得他眼耳口鼻都刺痛起来,他的心脏砰砰跳着,震动鼓膜。江水在涨潮,漫过了浅滩,向堤坝涌来。

孟至德停下来,听了一会儿,并没有枪声,便继续往前走,这时却已疲惫到了极点,几乎迈不开脚步。

这条他走过无数次的路,怎么这样长啊,一直走不到尽头。

 

半个月后,孟至德在书局见到了宁冲玄,和描述的一样,利剑一样挺拔的年轻人。交接完工作,宁冲玄漆黑的眼睛一直盯着他,像是等他说些什么。孟至德心口一紧,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
还是宁冲玄先开的口。年轻人越过木桌,认认真真问他:“孟老师,您知道我的老师,他去哪了吗?”这个问题孟至德没法回答,宁冲玄喉头滚了滚,又问:“上头说,老师他暴露以后,转移去后方了。这,不是真的,对吗?”

孟至德在心底回答:我希望是真的,我也希望能告诉你这是真的。

沉默良久,孟至德才说:“你老师离开之前,托我把这个转交你。”他在怀中摸索,握了一会儿那块怀表,而后托在手中,递给宁冲玄。宁冲玄接在手里,眼眶慢慢红了。

孙至言留下的东西不多,他在他化名名下的出租屋里找到一个箱子,里面只有一块怀表,一把手枪。

怀表给了他的徒弟,手枪就留给自己。孟至德把枪锁进抽屉深处,如果他也有那样一天,他希望带着它上路。

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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