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大道争锋/张晏】人间客

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


1.

通州,大燕朝。

辰时未到,沿途商铺尚未挂幌开业,青石板道上雾气湿沉。城门外,渐渐走来一个身影,待到近处,才见是一道袍少年,束发戴冠,眉目俊朗,身后背着柄无名法剑。

他走走停停,四处打量,见此地高屋林立,客栈接踵,可以想见热闹之时。


少年记得自己名唤张桓,奉了师命漂洋过海,来此地寻找一线机缘。只是这几日目之所见皆是荒山孤岭,不免令人气颓。现下总算寻到一处繁华之地,他不由精神一振,脚步也快了几分。

行不多时,天光大亮,人声渐沸。张桓寻了家茶馆,打听这处风物人情。茶伯见他衣不染尘,气度不凡,自是知无不言。

他得知此地名为常平城,乃是燕朝治下五城之一。前些年诸王乱政,晋王借仙兵将数名叛将满门皆斩,其下军士亦不可免,而其胞弟也亡在乱战之中。虽因此元气大伤,也令各地豪强收了异心,不敢冒头。这余下五城之主皆是其心腹,等闲不敢有外人来犯。


张桓谢了茶水,问道:“所谓仙兵,当真是仙人么?”

边上茶客道:“呼风唤雨,撒豆成兵,可不就是仙家手段?”

“说得恁逼真,你亲眼见过是不?”

那茶客笑:“我老胡没这运气,不过你看小道长不惊不疑,定是看出非是瞎说嘛。”

张桓记得在师父口中听过一些旁门左道的邪法,亦是能做到这些。若真个到了一念兴风雨的修为,又怎会为一朝之主所驱策?是以但笑不答。


正在此时,忽闻远处传来高声吆喝,间有摔打哭喊种种乱声。张桓出门望去,只见几名短打劲装的武夫追逐一乞儿,那乞儿刁钻贼滑,只往摊贩店铺下钻,武夫只知一力猛追,一时间人仰马翻好不热闹。

张桓不觉摇头,乞儿瘦弱如柴,被逮住必无幸理,只他不明前因,不该随意介入。略一思索,随手抓起桌上几粒瓜壳,暗中掐诀道:“去!”那几个武夫像是被什么狠狠绊了一跤,跌倒在地,竟然半晌没能站起。猴儿似的小乞丐见状头也不回,几下就消失在拐角处。


对面酒馆楼上,一人半跨窗栏,独自饮酒,忽然咦了一声站起身,盯着看了一会儿,挥手将小二唤来,吩咐道:“你,去请楼下那小道长上来。”说罢又坐下倒了一盅酒,摆在对面。小二不敢不应,诺诺退下。

张桓本待离去,听得有人来请,也不以为怪,施施然随之上了酒楼。木梯年久,常年被酒气浸泡,发乌发黑,张桓漫步而上,只见二楼竟是空无一人,待他走到顶,才见前方窗户大敞,一名白衣少年独坐自饮,见他来了,转过脸打量一番,说道:“请坐吧。”声如金玉相击。

张桓一笑,在他对面入座,将盅里酒一饮而尽。

少年眼睛一亮,道了声好,又给他满上。他面颊清瘦,额头饱满,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。张桓心中一动,问道:“不知兄台寻小道何事?”少年盯他看一会,忽而反手扣他手腕,张桓躲闪不及一时愕然,少年才放开他道:“不修内力,非是江湖上暗器的路数,不知小道长远远伤人用的何种手法,能否给在下一观?”

张桓道:“却也不难。”手上掐诀,口中轻喝一声,桌上酒壶便应声而碎。“得罪了。”他笑道。少年却不以为哂,反而道一声好,又唤小二上来添杯。


“敢问道长名讳,来此地是为何?”

张桓笑道:“小道俗名姓张,此来是师长指点,入世找寻自家机缘。不知兄台如何称呼?”

“原来是张道兄。”少年点点头,略一思索道,“我名姓暂不便告知,不过家中排行在七,道兄唤我燕七便是。”



2.

张桓道:“我有一问,可否请燕兄解惑?”

“但说无妨。”

“正是客来客往之时,却为何只燕兄一人在此?”

燕七闻言冷笑,凤目促狭眯起:“因为他们害怕。怕我,也怕我在等的人。”

“燕兄在等何人?”

燕七倒一盅酒,缓缓饮下:“来杀我的人。”



3.

张桓道:“既如此,小道随燕兄一起等如何?”

燕七呵然,抬眼看他:“道兄莫非不怕么?”

张桓微微一笑:“在下自问还有几分自保本事。且好似莫名觉得,在下所寻机缘和燕兄有关。”

燕七一怔,随即大笑:“随你罢,不过我却不会来顾道兄自家性命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


二人在窗边饮酒闲聊,天南地北无所忌讳,竟如相识多年老友重逢一般。正聊至兴头,燕七忽而眼中一凛,瞬间手起手落,一排飞钉便抄入手中,冷冷道:“雕虫小计,也敢卖弄。”随手掷在地上,叮叮几声便滚远了。

不知何时,整座酒楼已一片寂静,外间喧哗仿佛无比遥远。张桓仿如未觉,放下酒盅朗声道:“燕兄觉得此酒如何?”

“寡淡苦口,想是兑水太甚。”

“不错,店家如此殷勤,我等也当回报一二。”


脚步响起,那扶梯口走上一名青袍玄靴的中年人来,隆鼻鹰目,面色阴沉,身后随行铁胄卫兵哗啦啦将二人团团围住。燕七见之冷笑:“徐昌之,果然是你。”

徐姓教头眼角扫过张桓,见不过十六七岁模样,便不作理会,朝燕七拱了拱手道:“当日文昭公府上一场大火,世人皆道无人逃生,都统却疑小公子尚在人世,果是料事如神。只是你此番自投罗网,只能怪自己命数不济了。”

燕七道:“命数……哈,命数!”他转向张桓,“道兄乃仙门修行之人,可信天命?”

张桓笑道:“天道轮转,命运恒常,我辈自有定数。只是天机不可窥,谁人能知运道几何?凡人虑之,徒自误耳。”


他两人说笑,竟毫不把徐昌之等人放在眼里。中年人脸色又阴冷几分,只不知有何忌惮,忍下没有发作。燕七见此,冷笑道:“你既不上来打杀,可是还有话要说?还是想问……那毕方玺是否在我手里?”

此言一出,中年人顿时面无血色,恨声道:“既然知道,还不赶紧交出,兴许我能做主留你一命。”

燕七缓缓道:“你却还不够格。”

语音未落,他手边佩剑锵啷出鞘,中年人大惊失色,眼前一花,一柄寒光如水的长剑已架在脖颈上,离要害堪堪寸许。

中年人咬牙看去,铁胄卫兵竟岿然未动,再一细看,不由惊得手脚一软,只见其卤门天池等大穴均被数道符纸所镇,如石雕木刻动弹不得,心下大寒。


燕七也暗自惊讶,这一着时机拿捏之精准,与自己不相上下,更兼道法奇异,令十数铁卫毫无还手之力,不由赞道:“好手段!”

张桓摇头笑道:“不过小技罢了。”

他记得见过恩师出手,与自家可谓天上地下,自知所差远矣。

徐教头被剑光逼迫,脸色苍白道:“不过一叛逆余孽,擒了我去又能如何,难道还想杀上王城不成?”

燕七手腕一抬,一道血痕便压在他侧颈,中年人顿时噤声。他声如寒冰,一字一顿道:“想活命,就带我去见都统。”



4

是夜,常平都统府门前,马车停下,侍卫上前查验,车帘掀起,见徐教头面色严肃下得车来,身后跟随两名年轻侍从。

“请向大人禀报,在下有要事需当面告知,或与大人前日交待有关。”


不多时,一名家丁引其入内,穿过三进三厅,折向入一间内室,里间雕木焚香,陈设虽简,却布置精巧。墙上一幅笔走龙蛇大字,此间主人一袭玄色便袍,背对门外仰面静看。

听得通传,此人也不回头,只摆手道:“昌之,你下去吧。”

徐教头身躯一抖:“大人…这……”

“无事。你只当未曾来过。”


中年人还待说些什么,嘴唇几抖,深深一揖,看了看另两人,逃也似退下了。

玄袍人这才转身,看去竟不过二十许,面容看不真切,一双眼深不可测。

张桓与他目光相触,竟是心下一悸,所幸只短短一瞬,那人目光便挪开,看向燕七。

“我以为,尊驾已经殒命火场了,却又为何回来?”

燕七上前道:“都统恩情,燕某铭记在心。回来却是因为有不得不为之事。”

“不得不为,知不可为,你却偏要为之。”

玄袍人这话并非问句,燕七也并不答,只抬首不言。

“罢了,我知你决断。”玄袍人道,又转向张桓,“小道长乃局外之人,无需涉入太深,现在脱身,还为时不晚。”

张桓也一揖,认真道:“谢大人关照,只是小道与燕兄有约,燕兄尚欠在下一坛好酒。是以践约之前,需护得燕兄安危,望大人宽宥。”

燕七闻言忽而转头,定定看向张桓,随即展颜一笑:“不料道兄却是好记性。”

张桓也笑道:“必不敢忘。”

玄袍人轻叹一声:“…命数。”



5.

燕七看向张桓背上法剑:“道兄也擅剑术?”

张桓道:“不敢言擅,师传却有一二。”

“可否让燕某讨教一番?”

“燕兄不嫌倒也不妨一试,只在下无有内力,剑道之外恐非燕兄对手。”

燕七道:“无妨,我亦不动用内力,倘若道兄输了,须讲一桩闻所未闻的奇事。”

“若是燕兄输了呢?”

“我离开前,在城南留了几坛好酒,是陈酿的真珠红。若是道兄胜了,就一并赢走。”


花落如雨,张桓一柄桃木剑,与燕七皎皎剑光缠斗。却不记得这一场,是赢是输?



6.

玄袍人将一块令牌交予燕七:“凭此牌,明日酉时可过禁军无阻。”

张桓似隐隐料到燕七所为何事。他并不惧怕,只默默思量对策。

燕七慨然礼道:“此行必不牵连都统。”

玄袍人道:“尊驾只需担心自家事便可。”燕七不言,一礼既毕,回身离去。

张桓亦向玄袍人行礼道别,见那人幽深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不由得一阵恍惚,随即听得燕七远远言道:“张道兄,此行路远,你我怕得连夜兼程了。”


二人轻装上马,趁夜出城而去,城门守卫似对其视若无睹。一路畅行。天光大亮时,到得一座都城门前,乃是大燕朝王城脚下。

二人一着黑袍,一着白衫,纵马入内,却无人阻拦。

张桓道:“时辰尚早,不妨稍作歇息。”

他俩入一茶馆坐下,此间茶客攘攘,均围着一处。忽有人高声道:“诸位且静一静。”这才见当中是一道袍打扮说书人,一手执旗,一手抚须,开口道:“上溯千万年,下书五湖岳,却说那世间除却功名利禄,柴米油盐,另有传世真法,可攀青天。大道三千,小道无尽,其人得之,羽化升仙。”

众人哄然,张桓亦笑而无语。燕七道:“张道兄以为此言如何?”

张桓道:“虽其言夸夸,却非无稽之谈。在下道行微末,见识亦浅,然恩师曾言。天地之大,焉知没有得道高士。于我辈而言,与仙人也无甚区别了。”

燕七感慨道:“世间广阔,心向往之。”

那说书人忽而一拍惊堂木:“诸位可听说仙人有那妙法无边宝器,一经祭出,天地变色。可当万军之勇,化千万人于无形。自然,此等仙器不可流落凡间。但诸位可知晓,当朝那一位,得仙人之助,手里也有那么一件奇宝,唤毕方玉玺便是。须知数年之前,叛将作乱……”

“那毕方玺当真存在?”

“当真。山出枭阳,木生毕方,召火为鸟。你等可还记得当年那场天火,随夜而起,七日不灭?此间隐秘,不敢多言……”



7.

燕七注视茶水中倒影,一晃便碎成千百片。张桓心中一动,问道:“今日若事成,燕兄待怎样?”

燕七道:“诛其亲信,取而代之。”

少顷又道:“我本如是想,如今却觉无趣。想来等事了后,隐姓埋名行走四方,看一看世间广大,不比拘束在此好上千倍?”

张桓笑道:“是也。我在师门许久,出来之后,才觉天高海阔。听闻由此向北千里,有一国名渊,其间生灵,多是精怪,燕兄不妨随我一观。”

燕七道一声好。二人又在此停驻片刻,便徒步启程。

远远传来说书人朗朗话语:“……足踏玄崖寻仙楼,一朝闻道天地游。念起风云舒快意,心握狂笔写春秋……”



8.

玄袍人淡然道:“你输了。”

燕七提剑杀的不过一具替身,禁军如潮水涌来,张桓以符箓道术堪堪抵挡,二人边战边退,已是陷入死地。攻势忽然停下,玄袍人分开禁军走来,如入无人之境。

燕七大笑数声,坦然道:“燕某输了。”

玄袍人道:“俯首认罪,或可不死。”

燕七冷言:“苟延残喘,不屑为之。”

他摊开手掌,鲜血淋漓。白衣胸口上一支袖箭,角度刁钻令他伤而不死,只痛苦延长数倍。他以剑拄地,终于支撑不住,向前倒去。

张桓倾身抱住他,手触及温热粘腻,脑中一片混乱。

玄袍人面无表情看着。


燕七转向张桓道:“可惜燕某怕是要爽约了。”

张桓只感到怀中人生机如落潮退去,他翕动嘴唇,却说不出话。燕七握他手笑道:“与君相识一场,此生无憾矣。”

张桓猛然抬头,只见玄袍人双目幽深,似无穷无尽,雾气中一道惊雷在脑中喝响,霎时照破千百迷障,前世今生如走马观花一幕幕闪过。


元辰洞天内,张衍意识自分身中醒来。他低头看去,怀中那人生机未绝,只一线执念不肯消散。

这一刻他忽然心有所悟,手中一紧将那人回握住,启唇沉声:“此身尘缘已斩,是否愿随我而去,问道长生?”

此言一出,风起云涌,惊雷闪电映照入世,千军万马,都城百邑,转瞬间灰飞烟灭。


渡真殿,玄泽海中,张衍自定中醒觉,手握一枚念种。



三千载前,东华成江之北,一名少年拜入道门。

“斩却前缘,不若改一字为晏,既求得道逍遥,从今往后,尔名便为晏长生。”

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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